2008年4月28日 星期一

與女兒談商業模式之10:為什麼不投資中國?

與女兒談商業模式之10:為什麼不投資中國?

陳志武


2007年12月7日星期五晚上,在紐約跟邱立平一起吃晚飯,他是我在國防科技大學研究生時的同學。這些年,他跟樓雲立女士創辦經營自己的私人股權投資公司——麥頓投資諮詢有限公司,非常成功,現在管理近四億美元的資本。這次他在紐約,是參加華視傳媒(VisionChina)在納斯達克上市的儀式。繼分眾傳媒、常州天和之後,華視傳媒是他們投資的公司中第三家在美國成功上市的公司。

吃完飯當晚回到在New Haven的家裏。第二天早晨帶陳笛一起去星巴克喝咖啡、吃早點。路上,我跟她講,“陳笛,昨天爸爸瞭解到一個叫華視傳媒的公司,前天該公司在納斯達克上市,上市發行的原始股價格為8美元,當天最高漲到9.5美元。到昨天,股價跌回8美元,也就是當初的發行價。你覺得該公司股票是否值得投資?”

陳笛,“華視傳媒是做什麼的?”

“華視傳媒到2005年4月才成立,總部在深圳。它的主體業務是在公共汽車上裝上移動電視,播放新聞和娛樂節目,收益來自節目間歇間的廣告銷售。雖然其歷史才兩年多,公司運營規模快速增長,已在中國組建了覆蓋全國的戶外數位電視廣告聯播網,覆蓋面包括北京、廣州、深圳、南京、杭州等城市。由於中國有幾億人坐公共汽車,華視傳媒的業務擴張範圍很大,規模經營的空間幾乎無限。隨著覆蓋面的拓廣,其廣告收入應該會快速增長。今年前9個月,該公司營業收入為1740萬美元,比去年同期的190萬美元增長7倍多。”

陳笛,“不過,爸爸,我知道你比較關心中國的各種投資機會,華視傳媒聽起來也很有意思。但是,我對投資中國,或者說對中國這個投資概念,不是很看好。所以,不管具體的公司好不好,我總體上對投資中國不是太樂觀。”

“為什麼呢?”

陳笛,“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不喜歡中國社會的組成方式,或者說社會結構的構成基礎。讓我最不喜歡的是中國人只認血緣關係,認親情,不認其他的。比如,像你家裏和媽媽她家裏的人,誰都只認親戚,除了親緣之外就不太相信人。我說我不喜歡表妹,媽媽就會說,你怎麼不喜歡表妹?她是你的親人,你們身體裏流的血都是一樣的,沒有什麼比這更親了,所以,你應該喜歡她。”

“媽媽說的對,你是應該喜歡她。長大後,你也會發現,最後只有你姐姐、表姐、堂兄、堂妹這些親戚是永久的,你跟他們的關係總是很特殊,而且是怎麼也改變不了的,因為你們天生就有了這種親情。”

陳笛,“問題也恰恰出在這個上面。媽媽強調的是,不管我的堂姐、表妹是好還是不好,人有意思還是沒有意思,不管跟她們是否談得來,夠不夠交朋友,有沒有交流時的興趣火花,有沒有心靈上的默契,反正我必須喜歡她們,沒有選擇。為什麼有了血緣關係,我就必須喜歡她們呢?這跟交朋友不一樣,因為交朋友時,我有自由選擇,喜歡、談得投機我就交朋友,覺得對方人很好我也可以交,但沒有義務,是完全自願的選擇。我真不認為,我跟表妹、堂姐有血緣關係,就必然意味著我跟她們能合得來,能相互有默契。這不一定的,甚至我更覺得自己交的朋友更有意思,更近。”

“你說的有道理,但這的確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,是人類自古以來就面臨的信賴基礎的問題,因為短期內你可能覺得自己主動交的朋友很合得來,也更近。可是,時間久了之後,也許你會發現朋友間的關係難以有一種長久的約束,也就是說,正因為兩方都能自由選擇交友,也當然能自由選擇解散。久而久之,這可能造成某種對人際關係的不信任感。相比之下,血緣關係是沒有選擇的,是生來就有的生理關係,抹也抹不掉,在某些情況下,這種沒有選擇的關係可能反而使親戚間的關係更可靠,使信任的基礎是無條件的、永久的,這就使親戚間的互相幫助的基礎更牢靠了。這就是為什麼在傳統社會裏,當解決人際間信用交易的制度架構還沒有發展出來的時候,人們更多依賴血緣這種天然的東西來強化人際關係的信用基礎。所以,在中國有了儒家文化,強調以血緣為基礎的家庭、家族結構,並以此來組織整個的社會結構。”

陳笛,“可是,為什麼在不以血緣決定一切的美國社會裏,整個社會關係不一定由血緣決定呢?我不是說血緣關係不重要,但不該是唯一決定人際信用基礎的東西,變得只相信親戚,不認別的人。在美國,血緣也重要,但不是決定一切的東西,我的經歷告訴我,在許多情況下,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也可以值得信賴,值得尊敬,值得交朋友。換個角度講,即使有血緣關係的人,不一定必然意味我會喜歡她、信任她並跟她很近。”

“這跟美國社會的法治發展有關,特別是跟基督教在美國社會中的地位有關。正如你知道的,教會裏有教友,也有教父母,他們跟你沒有血緣關係,但因為都是基督教徒,所以在上帝面前屬於同一個家,只是那個家是以信仰為基礎,而不是以血緣為基礎。正因為這一點,在美國,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之間,陌生人之間,也照樣可以有信任,也可以有長久的信任與友情關係,這樣,血緣才不一定是一切。我也同意,由血緣建立的社會結構不一定是最優的,因為這會太巧了,只是世界上的多數社會還難以發展出更好的替代方案。特別是,如果社會中只有親情才能信任,那麼,陌生人之間的市場交易就很難進行了。”

陳笛,“這就是為什麼我對投資中國不怎麼看好的原因,因為公司做大的過程中必然要雇用很多人,彼此間必然有很多的合作,也就需要很多的信任,你把錢投給他們用也需要很多信任,而雇用的這些人不可能、也不應該只是跟自己有血緣的人。那麼,在這些公司擴張、招人的過程中,如果大家、整個社會的人只習慣相信自己的親戚,他們怎麼可能相互間合作得好、信任得好呢?在這樣以血緣組建的社會結構裏,很難發展出真正成功的規模性大公司。”

“不過,隨著中國的法治發展,情況會改變的。”

陳笛,“另一點讓我難以接受的是,中國什麼都以年齡決定,所有人的社會地位都以年齡而定。40歲的人必然要聽50歲的?為什麼小朋友的意見就不能聽呢?”我不明白,出生的早晚對決定人的地位和影響力會這麼重要?比如說,在中國,大人從來就不會把小孩的意見當回事,小孩跟大人講話時,大人從來就不會真正地聽,大人完全把小孩排斥在他們的世界之外。有時候,中國的大人裝著聽小孩講話,但實際上從來不會真聽。在美國,就不是這樣,小孩的意見經常會被接收。在中國,不管是成年人,還是未成年的,都以年齡來定其言論的重要性,為什麼一個

“在傳統社會裏,沒有大學教育、沒有許多書面傳授的知識,人們都是靠經驗做判斷,也就是說,一代到一代,基本都要靠每一代的親身試錯來領悟世間的事物;再加上那時候的社會和生活狀況變化很慢,沒有太多新事物、新技術,所以,年紀越長的人,經驗就越多,就越有智慧,大家多聽他們的,這有道理。不過,到今天,隨著新技術的不斷出現,社會生活與工作的範圍也在不斷拓展、延伸,大變化的時代中,老年人的確不能像年輕人那麼快地追趕時代,對許多新鮮事、新技術老年人可能根本無法入門,對異族、對他人社會文化的瞭解可能也無法跟年輕人比,所以,你說的對,在今天的世界上,年齡已經不是能力和知識的標誌,兩者的相關性甚至已經是負的,越老的人可能對現在的世界越不懂了。小朋友對新技術、新文化的瞭解和接受力反而最強。”

陳笛,“尊老愛幼,有它的道理。但是,不能說為了尊老就可以隨意地損幼。媽媽說,大人說話時小朋友不可以還嘴,不可以插嘴。但她不會說,小朋友說話時,大人也應該聽,大人也不能還嘴呢?這應該是一種平等、對等的問題,不是可以隨意不尊重小朋友。在中國社會,小朋友、甚至年輕人沒有發言權,不受到尊重,這使得這個社會缺乏活力,不容易有創新,也不能培植全社會的思辨能力。對這樣的社會裏的企業,其長久投資潛力怎麼會很高?”

陳笛,“還有就是,中國社會過於勢利。如果一個大人告訴我張三這個人很好,如果我問他‘你為什麼覺得他很好呢?’,這位大人會說‘因為張三上次幫過我’。也就是說,中國人在判斷一個人是否好的時候,更多是看這個人有沒有給過我好處,而不是看這個人本身怎麼樣。我的感覺是,中國人看到的不是別人這個人,而是利益。”

今天與陳笛的談話,真的出乎我的預料,我原本以為我們可以講講華視傳媒的商業模式,但她卻談出對中國社會的觀察和看法,以此來表明對投資中國的沒信心。關於社會文化、社會結構的組建基礎的認識,這些對商業模式當然有極重要的決定作用,因為現代投資者最喜歡的是業務的可複製性,最好是大規模的可複製性,這樣公司就有巨大的增長前景。而增長前景是否能實現,又取決於這個社會裏的人們是否有基本的信任基礎,是否在血緣之外仍然存在起碼的誠信基礎,否則,一個企業業務的可複製性潛力再好,也不能夠組成相應規模的團隊去實現。投資者看重的另一方面是創新潛力,而如果一個社會裏年輕人、小朋友的地位總是最低,也沒有足夠高的發言地位,那麼,年輕人再聰明、再有創造潛力,他們的機會和資源會很有限。

陳笛出生在美國,也一直在美國上學,但每年在中國有近兩個月的時間。沒想到她對中國社會結構、人際關係還有這樣的一些觀察。我們當然很習慣以血緣、年齡建立的社會秩序,“三綱五常”是大家的行為規範。但是,血緣和年齡都是天生的東西,完全由這種被動的、不以人的選擇為基礎的維度所構建的社會秩序,難道真的能“最好”?能有那麼巧?時代變了,組建社會秩序的基礎似乎也該變了,基於自由選擇的社會必然是以契約規範的社會,而不是以血緣、年齡規範的傳統社會。

沒有留言: